我经常回想我在山野间听到的声音。风吹竹林,轻微的沙沙沙,隐没时拖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烟气飘然而去。瀑布挂石,直落深潭,有并不尖锐的撞击声。更多的时候,山和树是没有声音的,唯鸟雀鸣啼,唯溪流潺湲,唯草木自顾自地摇摆游戏,乘着风翅,弄出些许声响。
现在,我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山野的声音需要回想。回想中,山野是那样的静谧,“鸟鸣山更幽”。在城市的喧嚣中,山野越发地安静。城市里的声音就像一只密不透风的罩杯,自始至终地把我们给罩住了。倘若人体的哪个器官闹情绪,想必一定是耳朵,替它想想也在理,它每时每刻都在承受市嚣。
城市的声音是一种没有方向感的吵闹,所有马路上的汽车编织起一种连续的沉厚的钝物撞击般的主体声部,不必说身在街头了,即便潜居于室内也是如此。只是因为窗户的阻拦,才使市嚣因铺展而显得扁平,虽然不那么响亮,却不绝如缕,仿佛浮尘在光线里翻腾。有时候,急促的喇叭声骤然峰起,抑或清晨汽笛声悠然绵长,其时,主体声部则始终不变。公共场合的高谈阔论,街头商店的喇叭叫卖,美发店门口的劲歌音响,所有的这些市嚣,如同一条与空气混合的河流,在城市上空逝者如斯。
这是城市生活的常态。后工业时代正在赶超前工业时代,市嚣的意象也就大踏步走向极端。建筑工地上,水泥灌浆机的轰鸣,如同飞机在我们头顶上盘旋;超长集卡驶过路面的震动,如同万马奔腾风雷激荡。神经衰弱、听力下降、影响心脏等等噪音骚扰所致疾患隐情,只能暂时搁置。我们或许还得自责,万万不可如此敏感。
面对跌宕浩淼的市嚣,单层的玻璃窗户便显得纤瘦单薄。有的住家忍无可忍勉力自救,换装双层玻璃。加装一层玻璃,市嚣终于物理性地后退了。还有另外一种情形,旅途借宿,富丽堂皇的星级宾馆似乎尚未考虑到噪音污染,许多星级宾馆大都在城市的中心部位。漏夜迟迟,汽车的轰鸣声长驱直入。
城市要大干快上,汽车就得前赴后继,高架也没有必要缠来绕去。因此,市嚣便成为一种凝固的形象。时空变幻,当市嚣一旦成为社会肌体的排泄物时,所谓舒适豪华的星级标准仅仅止于大堂装潢、娱乐设施完善之类,离真正的人性化将相距甚远。至于民宅,房产商在考虑交通便利的同时必须以安静作为普通楼盘设计的主导思想,而不是把远离市嚣作为一种品位、作为广告式的商业想象,强加于原本就建在郊外的“中国式西洋别墅”。
时下,环境保护渐成共识。面对严重的破坏性开发,决策者终于在惊人的现实中,一步步摆脱了想象中的虚幻。比如市区禁止鸣号,比如高架噪音防护栏升级更新。这些措施,表明民众的安静权已经得到重视,尽管它只是长夜尽头的一丝曙色。宏观的、外在的环境保护理应成为社会发展的重要内容。然而,人的身心软环境更具深意。因为境由心生,心境互生。
早春,料峭寒阴,市嚣依旧。这让我想起电影《春逝》中有一个情节。尚优在麦浪竹林里以现代录音设施捕捉风的声音。宁静中,和谐的声音是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相互沟通的桥梁。山头上,一抹夕阳,仿佛柔波,在我们眼前缓缓流淌。如今,这样的情形显然是城市居民不可企及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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