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的这本《蒙田》,是奥地利大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他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写成的。
那时,茨威格已经非常颓唐。战火频仍,家园失落,他流浪到了异地,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怀疑。然而他依然是写,写严肃的著作。思想者从来都是悲苦的,即便是出世了,依旧不死心。这让我感到,否定意义,依旧是一种意义。
蒙田说,人到了二十岁,就到了生命的顶峰,以后就走下坡路了。四十岁已进入老年,应该过退隐的生活。三十八岁那年,蒙田宣称自己已经到了暮年,他辞去波尔多法院推事的职务,躲进自家的一座塔楼,不问世事,也不问家事,一心读书、思考、写作,一隐就是十年,他写出了著名的《蒙田随笔》。
这期间,蒙田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亲朋好友,包括妻子、子女是不重要的,是“自我”的负担。蒙田的这句话,并不是对现实生活、现世情感的漠视和否定,他的意思是,一个人到了四十岁,还有强烈的红尘欲望,还要追索、竞争,那是不明智的,甚至是可耻的。蒙田的话是有道理的,对于那些向内心深处讨日子的人来说,这句话明达而妥帖,类似于真理。这句话坚定了人们面向自我、追享纯洁的精神生活的信念。蒙田虽然指出了路径,但又怕走路的人盲目与偏执,于是他又善意地提醒人们,其实“自我”只是一种如同黑夜一般的境界,即便心无旁鹜,也未必能够得到。所以,他又说,人生最大的幸福不是“找到”,而是“找寻”。
蒙田的许多观点,给了后来的践行者一个心理上的准备,让那些得而复失的人能够承受失落。我想,大思想者从来都不是居高临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他们对凡人凡世给予了极大的同情与悲悯。
我读《蒙田》,并非刻意的选择,但似乎又有点宿命论的色彩。我今年六十五岁,依照蒙田的标准,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从生理上看,牙齿有一大半脱落,其他的不是怕冷就是怕热,动不动就闹情绪,让我疼,让我痛,让我疼痛难忍。两鬓也已爬满霜雪,揽镜自照,悲从心出。对身外的许多事物不再有浓厚的兴趣,包括名利、地位、金钱、美色。记性也差,出门时,明明是上了锁,也要再验证几遍。这一切都失去了往日的模样,我几乎快认不出我自己了。有时失眠,有时嗜睡,心地一片苍凉。恍惚中,我会对自己说,其实欲望之于人是好的,欲望多而强烈,说明生命之树健朗、清俊;心如古井,非淡泊宁静、明志致远,而是生命衰退的征象。
读过《蒙田》,我感到悲伤与苍凉不再可怕,衰老是自然规律,真正的生活,是先做加法,然后做减法。人生一旦到了做减法的时期,必须向内心深处讨日子。一棵老树,外表虽然皴裂干枯,春日来临,仍能发出妩媚的新芽。老树内心不死,且涵养、坚韧、充实、自足。于是,我觉得,甘于“找寻”,我心从容。好在已经衰老,找得到找不到,已经不成问题。
套用周作人的那句话,“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我现在的状态是,失落之下没有更下的失落。对于一个向内心深处讨日子的人来说,任何时候都是新生活的开始。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