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宪问》中的“晨门”，是一个负责早晨开启城门的人，他无姓无名，但是，他的一番言辞却深深地打动了我。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石门是鲁国都城曲阜外城的城门。子路随孔子周游列国，有时不免回国探望和处理事务。有一次回国，晚了，便在城门外的客驿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进城门。负责开启城门的人问：“从哪里来？”子路说：“从孔老先生那里来。”晨门便问：“是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丘吗？”
一句“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是对孔子最精当的认知，是对孔子精神最简洁也最确切的概括，还是对人类悲剧性崇高的最简要的说明。
钱穆在《论语新解》中说，“晨门一言，而圣心一生若揭”。我常常把说出这句话的鲁国晨门和《史记·孔子家语》中那个描述孔子为“丧家狗”的郑国人作一处想，惊讶于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市井之中居然藏有这等高人，并于有意无意间说出这等形而上的高论。这样的事情让我感慨不已。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
一般人会觉得被人家说成“丧家狗”是大不敬，即使不勃然大怒，也会尴尬非常。但有意思的是，这样难听的话，子贡竟然不加修饰，“以实告孔子”。而孔子闻言，竟然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我不知道那个郑国人是在什么样的心态和语义上使用“丧家狗”这个词的。但显然，孔子和子贡这一对师徒，都从“丧家狗”这个比喻里，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那就是人类的悲剧性命运、荒诞性存在，以及人类直面悲剧和荒诞时的伟岸和孤高，只是这种伟岸和孤高并非体现在人类的所有个体身上，而是体现在人类某些杰出者身上，也只有他们才能看到这些，并以自己的事迹印证这些。
被逐出伊甸园的人，不得不面临四面的荒凉。但也只有在此时，只有意识到自己已然丧家，必须自我看顾，人类才开始吁求自我的德性，建立起自己的精神世界，人类的自我及其伟大才能够显示。同样，只有意识到自己身处荒原，人类也才有自己的目标，那就是回家。这里用得着德国哲学家诺瓦利斯那句有名的话，“哲学就是怀着永恒的乡愁去到处寻找家园”。孟子把孔子和自己这样的人称为先知先觉者，他们最先感觉到荒野上四面的寒风，惊觉到自己是已经被逐出家园的人，惊觉到人类是必须学会自我看顾的人。其实，伊甸园外面的世界并非满目荒凉，我们也不必全然悲观。既然我们身边有先知先觉者，相信他们一定会召集我们，凝聚我们，引领我们。
《论语·八佾》中的“仪封人”，也是个平民百姓，他是卫国的一个叫作“仪”的地方的土地管理者。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这个“封人”显然是一个有心之人，是一个亲仁之人。他固执地要求见到从此处经过的大圣人孔子。获准见面出来后，他对孔子弟子们说，“你们何必忧虑家园丧亡？天下黑暗无道已经很久了，天将会把你们的先生当成凝聚民心的木铎”。“何患乎丧”，一般都把这个“丧”解释为丧失职位，但我以为这个“丧”应该是郑国人口中的“丧家狗”的“丧”，可以把它解释为“丧失家园”。
“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丧家狗”“木铎”，这三个词，均出自平民百姓之口，出自市井人物之口，却让我从不同的角度认识了孔子，心中充满莫名的感动和来自两千多年前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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