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土墙土屋,永远都有被风剥蚀的苍然面容。消失了田野的城市,墙壁和楼房,都是经过烈火煅烧而凝固的红砖青瓦砌筑的雕塑。泥土的味道对于街巷间长大的孩子,其意味仅仅止于纸上的油墨。
我最初亲近的田野,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故园乡间,那是长江边一个叫做许家埭的地方。四周都是河,有大河,有小河,大河小河,纵横交错,成了一张网。不远处有一座山,一座孤零零的山,它的名字就叫孤山。
在故园乡间,我初识板结的土地如何在犁铧的前行中翻作散开的泥浪。我初识带着弧面的三角形犁铧,初识犁铧被泥土擦得越来越锃亮的银白的灼光。我似乎还能触感到,犁铧的尖头越与土地摩擦,就越发灼烫。我透过犁铧永不被锈蚀的娇容,醉意于金属的美感。多年以后我猜度那弧形的美感,一定来自青春女子柔美的身形,来自乡间妖美的花朵。
也是在那田野上凝神痴看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土地翻作泥浪的美意,看见了我的父兄躬耕垄亩的美意,看见了老牛牵犁前行的美意,美意的荡漾,美意的延伸,成了我记忆深处的剪影。
当沉默的种子像紧裹的襁褓躺在犁沟里,我发现土地是有秘密的。这秘密被天地人共同的默契牢固地保守着,像诗人小心翼翼护佑的诗心。不光土地有秘密,庄稼也有秘密。那时候,大人经常对我们小孩子发出的具有抒情美意的警告,对瓜果的花蕾切不可指指点点,否则它们就会烂心。看到庄稼开花了,不能大声嚷嚷,否则它们会被气死。在乡间父老看来,乡间的草木似乎都有超强的侦测能力。据说油菜结籽的时候,人们切不可当着它们的面赞美向日葵,否则油菜就会气得空壳率大增。竹子冒笋的时候,人们切不可轻言挖竹笋之类的话题,否则竹子一害怕,就会开花,就会枯死。
苏联著名电影艺术家吉加·维尔托夫拍摄过一部纪录片,他利用逆反镜头把屠案上肢解的肉牛,还原成毛发,还原成从屠宰场刀俎之间退回到草场如“游走的城堡”的牛群。他和按下快门的摄影家一样,其实都是伤感于那永不复返的一瞬间,一逝不再的一瞬间。如此追念前尘的记忆,是一种沉痛的默悼。
美好的事物不复存在或寂然远逝,是我们最感战栗的事情。被唤醒的美意,仿佛在吹暖火炉,让我们僵硬的身子,打着冷战的口唇,像冰融的春水,滋蔓出苏醒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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