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北风变得更硬了,而且会时不时地来一场雨雪。于是,少年时代在故园乡间过冬的旧日时光,就会随着窗外的雨雪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一部黑白分明的老式电影。
庄稼人在这样的季节里是可以闲散一下的。忙了差不多一年,该种的都种了,该收的也已经收了,庄稼人的心头如同堆满了粮囤的谷仓,笃定而沉稳。在昼短夜长的冬闲日子里,庄稼人晒晒太阳、串串门、聊聊家常、玩玩麻将,也就成了家常便饭。那些勤劳的当家女人利落地腌一缸咸菜,或者腌新鲜的鸭蛋,等到来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吃它们。家里有儿女长大成人的,当爹当妈的就会揣度着趁着年前年后的大好时光为儿女们筹办大事。距离过年尚有时日,这冬天的好日子就像一壶蜜甘鲜甜的米酒,庄稼人可以慢慢地抿在嘴里,品够了味道,再慢慢地嚥进肚子。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似乎是旧时读书人的雅兴,但是,在冬闲的日子里,一帮朴实的庄稼人打伙吃羊肉,也许更有一番情趣。在我故园乡间,人们把聚餐叫做“打伙”,这与现代都市里年轻人时兴的“AA制”是同一种形式。即使没有雪的莅临,若是有丝丝寒意,就足已让人们找到打伙吃羊肉的借口。打伙吃羊肉,人们奉行的是自愿原则。有人把自家的大肥羊贡献出来,如果市面值两百元钱,那就按照人头均摊,参与者每人出十来元钱。
小时候,我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要“打伙”,以为他们的嘴巴比我们小孩子还馋。后来长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才慢慢地弄懂了其中的道理。“打伙”最大的好处就是促进邻里间的和睦。村里杨春芝家养了几只鹅,有一只鹅从鹅圈里溜了出来,跑进隔壁邻居丁连华家的菜园,把正在发棵的瓜秧给吃了个精光。丁连华很生气,硬说杨春芝存心把鹅放出来糟塌他家的菜园子。杨春芝觉得很冤,却又有嘴说不清。为此,杨丁两家成了冤家对头,从春到秋,两家人互不理睬。村里的那些老者就出面调和,让杨春芝家牵头,打伙吃羊肉,到时候让丁连华坐上席,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要丁连华肯来,只要丁连华肯坐上席,杨丁两家的宿账也就在餐桌上一笔勾销了。而且,这事情必须放在年前做掉,不能拖到第二年。
一年里,总有几户人家会遇到不测,或是遭了水火,或是家里有人生了大病。遭遇不测的人家免不了要驮钱挂债,心头罩上了阴影,日子就会过得清汤寡水。村里人就想帮衬这些人家,有人出面张罗,买下他们家的羊,然后打伙吃羊肉。这头羊市价也许只需两百元,但是大家愿意花四百元或者五百元把它买下来。个中的道理,不喻自明。
宰羊煮羊的过程,其乐融融。几个壮汉相互配合,把羊挂在树杈上宰了,女人们忙着在灶火里烧大锅的水,灶膛里的火光把她们的脸映得红彤彤的。水开了,羊肉放入沸水里煮着。灶台上,一大筐萝卜已经准备好了,羊肉烧萝卜是村里人最喜欢的吃法。羊肉煨得烂熟,然后放进萝卜,接着煨,把萝卜也煨得烂熟,出锅时放上几把小葱。
把煮熟的羊肉盛在大盆里,喷热喷热地抬上桌子,顿时,满屋子芳香扑鼻。米酒也烫热了,大家不再寒暄,筷头就像雨点般落下去。连皮的羊肉酥软肥香,直吃得人们脖颈伸长,满脸红光。借着酒劲,张家老伯说说陈年芝麻的旧事,李家大嫂扯扯村里的八卦,枝枝节节的逸闻趣事都在餐桌上给翻出来了,嘻嘻哈哈,笑声不绝。其情其景,令人难忘。
暮色四合,天空里正洒着细雨,淅沥绵延的冬雨从屋檐上“滴答滴答”地跌落下来,乡野的静寂映衬着屋内的热闹。米酒甘醇,羊肉飘香,冬天的喜悦漫溢在我的故园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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