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在北京读研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叫明雪培,是陕西人。我们过从甚密,无话不讲。明雪培虽然不是写小说的,却很会讲故事。他的许多故事后来都成了我的小说素材。最深刻的记忆是,明雪培说,他曾亲手杀死过一只狼。
明雪培说,我家住在终南山区,山里有许多关于狼的传说。那一年,我十六岁,在山外的县城读高中,暑假回家帮助家里干活。上山砍柴时,我遇到了那只狼。
那天早上,我手提砍刀上山了。砍刀带有短柄,可以挂在腰里。我家四面都是山,但是砍柴要往深山里面走,因为山里人都烧柴火,砍柴就是砍那些枯死的树和树上的干枝,近处的山上柴越来越少,这就和山里的狼被人们打呀杀呀的越来越少躲得越来越远一样。
转过几道山弯入谷,进柴坡,砍够了,用藤条捆好并扎了双背带,还把砍刀挂在腰间,背起柴捆子,出谷。刚从柴坡下到谷底,那只狼突然出现在眼前。
狼出现的位置非常凶险,在出谷正前方的两山夹道上,狼头朝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相距只有十来步。沉重的柴捆子还在背上,我看见狼时,心里一惊,身心内外如冷风刮过。眼前这只狼的姿态是传说中最可怕的一种姿态。我知道,此劫难逃。我慢慢蹲身放下柴捆子,再慢慢地站好自己,面对狼,两眼不眨,两腿一动不动。
我看清了这只狼。它是一只老狼,瘦骨如刀,一身又脏又乱的黄毛,显得狼头更加硕大狰狞,它两眼眯缝着,肚腹凹瘪着,它是一只魔性老到的饿狼。饿狼挡道,是瞅准了有十足把握才出现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它不急于进攻,它就挡在那里,幽幽暗暗地死盯着我,等我发抖,等我慌乱,等我崩溃瘫软。有人说,遇到这种狼不能抖不能哭不能慌乱更不能逃跑,要站直自己,盯着它,千万不要乱动,人的气势能压过它,它就会认输,就会走掉。我不敢动,我极力保持镇定,只希望有人入谷,我才能有救。
我发现这只狼和传说中说的不大一样。它不是蹲立,而是俯在地上,两条前腿呈跪姿,头也是俯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我。而且,它后面扫帚似的尾巴在轻轻摇动。我家的狗对我撒娇讨好时才会这样。可我很快又想到另外一种传说,狼比人精,最会蒙骗人捉弄人。我猜,它是在麻痹我,知道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就像猫玩老鼠那样在玩我。我更加恐惧了。
几分钟后,那只老狼动了动身子,它不是站起来走向我,而是在地上爬,保持那姿态不变,只把头抬起一些,朝我匍匐而来,爬了几下,又恢复原状,俯下头去,依旧静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快要崩溃了。我想,它是在试探我的胆气,它是在逼我失态发狂。传说中的狼有许多凶狠险恶的绝招,一个人很难战胜一只饿狼。
狼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慌乱,又在前进,一次比一次进得多,只有两步之隔了。面临绝境,只有以死相拼。我的手慢慢地移向背后,又慢慢地从腰里抽出砍刀,我在等待饿狼的最后一扑。
那只狼已经爬到了我的脚边,我还是没动。狼爬得越近,头就俯得越低,还发出一种婴儿低泣般的怪声。我不敢看它的眼睛,它的眼睛不像传说中那样可怕,它的眼睛也像婴儿,没有丝毫恶气,甚至有一种哀求在里面,有泪水在闪。此情此景,我甚至生出了想摸它一下它的冲动。狼竟然闭上了眼睛。我猛地想到,狼是想在我完全麻痹的时候突然发力,一跃而起,一口咬断我的脖子。
我背后的手握紧了砍刀。狼闭着眼睛,像是在等待我的举动。这是绝好的良机,狼不会想到我手中有砍刀,我只要用尽全力一砍,它不死也伤,我的胜算就会多一点。我想好了,要砍就砍它的腰,狼是铜头棉腰,又是俯在地上,砍它的腰最有胜算。
就在我紧握砍刀的手刚移到前面来的时候,狼忽然睁开了眼睛。我一下子愣住了,手又藏到背后。狼分明看见了我手中的砍刀,它的眼睛有了变化,一种惊觉后的恶变,但是很快就消失了,更奇怪的是,它呜咽了几声,然后闭上了眼睛。说时迟那时快,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在狼再次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猛扑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瞄着狼的腰就砍了下去。意外发生了,也许是用力过猛,砍刀在落下的半路上竟然脱柄而飞,刀头飞出了三五步远,落在狼背上的只是刀柄。
狼叫了一声,站了起来,那一下显然没能伤到它。令我不解的是,狼站起来之后并没有反扑,连头也没有抬,抖了几下又跪俯在地上。恐惧和迷惑激怒了我,我吼着叫着扑了上去,两只手死死地掐住了狼的脖子。我发疯似的用尽了全力气力狠掐不松,好一阵子,我的嗓子起毛,已经发不出声音。狼也不再颤动,身体由热变冷。我猛然惊觉,这只狼竟然没有反抗,直到断气,还是先前那样的姿态,我觉得它甚至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我瘫软在狼尸旁边,发呆。忽然间,我在狼背上发现了问题。狼背上,有好大一块地方脱了毛,并已黑肿腐烂,中心部位有突出的黑包,就像人脚上那种“鸡眼”一样,周围一层一层地肿烂开来,分明有异物在里面。我取回砍刀,划开狼背上的腐肉,取出那异物。是一根刺,是野皂夹刺,黑色的,有两寸多长。山里人都知道,野皂夹刺是毒刺。
我抱住狼尸,放声痛哭。狼是有求于我,狼知道,它身上有了毒刺,只有人类才能救它。狼用它的肢体语言细细地对我说过,它需要我的帮助。它很疼,它生不如死。狼发现我要杀它时,却放弃了反抗,一直忍受疼痛而还不如死于人手。痛啊,一种钝刀割肉一般的疼痛。
我开始思议狼的疼痛乃至所有动物的疼痛。捕猎、屠宰、生煮、活剥,人类好像从来没考虑过动物们的疼痛。在疼痛的狼向我哀求救助时,我只是在想狼的种种恶名传说,我以为我面临危机,我是生灵群体中高高在上的人类,我只想杀死那只狼。事后,我含着泪水,认认真真地埋葬了那只狼,也在心上埋下了终生难以消除的疼痛。
我写这篇短文时,已与明雪培分别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偶尔通过几次电话,现在天各一方,就连电话联系也已中断许久。怀念明雪培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的这个关于疼痛的故事。
评论